身為替代役的那一年 #3:行走黑暗不是良居穴巢

Oct 16, 2016

寫於2016.10.16(成功嶺役期暫告段落後到下專訓之間的兩日假期)

行走黑暗不是良居穴巢,而是為了窺探光明。

剛進成功嶺的前三天,拼了命地讓自己適應這從未面臨過的生活方式,三十秒穿好號碼衣別上識別證,三十秒把毛巾纏好水杯打滿水,一分鐘脫下制服換上號碼衣披好臉盆上的毛巾,時間上的囿限逼迫著人們衍生出與過往不同的思考方式,分隊長的視線像一把刀冷冷的畫過,全副精神無暇放置在平常對世界的思索上,只能畏縮著,拉緊褲子、順平背帶、把身上的每樣事物調整到最高定位。

「淨空的時候不要亂動,不要說話,當這裡是你家嗎,左手拿小帽,扣緊帽緣,都幾天了,還學不會。」分隊長從紗門前經過時,推開紗門對身後的同學罵著,我站在分隊長的身側,斜眼飄向身旁的鄰員,他也恰好轉頭看著我,我在他眼神的倒影裡看到了我的驚慌,緩慢地將手指重新貼緊褲縫,直視前方。

那三天除了適應所有的律定事項以外,還要忍受72個役男的汗臭味和惡臭的雨衣霉味,一聞到那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味道時,就彷彿身上的皮脫落了一層般,全身發癢。蜷曲著把自己套入制服,將裝上制服的身體塞入雨衣,放進濕透的帽子裡,最後再把這一切放上雨衣帽。「1、2、1、2。部隊前進。」雨停了,初出的日陽蒸著柏油路上的積水,分隊長還沒下令脫下雨衣,部隊在蒸騰的熱氣中行進,就像是狡猾的蛇在膝間吐著氣息,大腿沾黏著塑膠雨衣的滑膩,汗水和著悶氣流入腳踝。

「基教課就是要肅坐坐好,全部人在板凳上做到最高定位。」午後的太陽沒有那麼難忍,茁壯的樹冠遮卻了一整片的涼蔭,然而汗依舊暢流著。坐在低矮的板凳上,大腿平直的折起,腳跟著地,手平貼膝蓋,身體的支撐點只剩下短窄的坐骨,身體無一處肌肉在這憋扭的姿勢下不發出低鳴的哀求,我只能把注意力轉到視線盡頭,23中隊大樓底層的鋼骨鉚釘上,祈禱著風的安撫。

那三天縱使不是人生中最黑暗的時日,也足以成為字跡所註記下的鮮紅座標。

24.127182, 120.606242

對每個剛進到這個世界的役男而言,那想必都是披有深切黑暗的所在,當我習慣了日常律定的生活後我開始設想,人們活在這樣的環境中,究竟會展露什麼樣的性質和行為,這成為了我在成功嶺剩下的十二天中的主要功課,觀察著每個人在壓抑後顯現的本性,詢問著人們對於這段時日的看法,或積極或沈寂地看著每個身著米黃色制服的人,剃完頭髮,別上純數字的名條後,衍生出什麼與正常世界不同的舉動。

在這之前我是對這一切懷抱著悲觀的想法的,就像是史丹佛的監獄測驗所預表的結果那樣(在寫這篇時實驗作假的消息還未出現),扮演者與被規限者之間過於沈重的距離使得過往人們標榜的溫暖蕩然無存(成功嶺的環境沒有那麼嚴重,只是以此比喻。)每日的細節都難以掌握時,又有何能耐去輕拍遭到不公對待的同學的肩膀,對他說出一句縱使輕描淡寫也深具意義的安慰的話呢?若同儕間況且如此,隊長級和役男間的暗溝想必更加遠袤了。隔岸眺望,能看得見遠方有著綠色光暈的路燈嗎?

「1、2、1…」鴿子分隊長(代稱)帶著部隊步伐時忽然停下口令,清了兩下喉嚨,著急地旁視左右後,不安地以更快捷的速度喊出口令。「1、2、1、2。」部隊步伐登時大亂,前後左右的同學分別踏著不同的腳步,身後傳來區隊長不滿的悶哼,鴿子的眼神更加雜亂,他再度清了幾下喉嚨,用他那沙啞且混濁的聲音說。「1、2、1、2,精神答數。」於是役男使勁力氣吼出的答數配上了雜亂的步伐,演出了一段讓區隊長怒吼喝止的鬧劇。鴿子看向區隊長,吞了口口水,拉了數下制服的下擺,好一陣子不講話,直到部隊要轉彎時,才有清了清喉嚨,用有些顫抖的聲音說。「1、2、1、2,左轉彎,走。」部隊成功轉彎了,區隊長卻依然不滿意地瞪著鴿子。

鴿子是一個180公分,瘦長身形,窄扁圓臉,帶著黑框眼鏡的分隊長,他的聲音彷彿聲帶長了大顆的息肉般,既沙啞且深沈,字與字之間時常連在一起,也不太會用丹田發音,使得他帶隊的時候總是要逼催著自己的聲帶,擠出更為模糊的口令,每講兩句就需要清一下喉嚨。鴿子的眼睛時常不安地左右瞄著,似乎是在搜尋隊長或是區隊長的身影,緊緊握住的雙拳似乎承擔著比役男更沈重的壓力。雖然身形高長,卻因為駝背而顯得沒有自信,宣達事項和報口令時常常給出錯誤的指令,將部隊帶向錯誤的地方,也常讓我們不知道當下究竟要做什麼事情。經過了幾次的小隊伍帶領,役男們紛紛對他報以懷疑的目光。

大約是在第五日前後的輔教時間中隊長拿鴿子分隊長的事開玩笑,全中隊開始對鴿子存有捉弄的慾望和發洩的喜悅。某一天4、5、6分隊過水後帶回隊上時,鴿子忘了下達轉彎口令,三個分隊的役男邊高聲笑著邊走進路旁的草叢裡,再回頭對鴿子擠眉弄眼,區隊長在中隊二樓看到後立刻怒斥役男,並眼瞪鴿子,鴿子趕緊再次喊出口令,部隊前進。

第七天時鴿子試揹值星帶,諸如口令,動作,部隊宣布等事項,鴿子都以非常緊張且雜亂的方式處理著,在過程中我從鴿子眼神中看到了某種讓人不捨的慌張失措,汗從鬢毛處流下,記得那一天他被區隊長訓了好幾次,每一次都是頭垂得低低的,罵完之後什麼也沒說,也沒有將怨氣遷怒在我們身上,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新調整,並且一如預期的重複著口令、中斷、清喉嚨、口令的節奏,帶領役男緩慢地朝集合場前進。

我想那個時候役男對鴿子的情緒多了種厭煩,役男紛紛私底下咒罵或者開鴿子的玩笑,當天晚上中隊長說了鴿子的笑話後我們更變本加厲起來,原先開玩笑似的舉止也轉化成惡意的諷刺。「他啊,寫個字都可以寫很久,而且寫得很醜,有一次我請他寫出二十個字,他開始認真地坐在桌上寫,結果寫了一分多鐘,我還是看不懂。」中隊長的聲音越來越嘹亮,原先退縮著因為同袍情誼而不願說出的態度在眾人的喧嘩中瓦解了,我坐在位置子上也開懷的笑了,心中卻開始萌生出一股罪惡感,縱使我可以用軍中過大的壓力導致對笑話的渴求來解釋我的開懷,但這終究存有某種歪斜的東西,而這個歪斜的東西或許終將使每個人的本質在這十六天徹底展露出來。

在這種不安全的氛圍下,我開始退著步伐,看著鴿子,看著他每天的行為和行為背後展現的情緒。某一天他因帶隊錯誤而被中隊長叫離部隊大聲喝斥,我們吃完飯走上樓時剛好看到他從部隊左方走上樓梯(役男走樓梯都要靠右側)他忽然停在一樓和二樓的樓梯間依憑在窗戶旁向外眺望,那裡似乎有鳥兒飛過,然後再低頭往上走,我從那一閃而過的眼神裡,看到了凝止在眼框深處的淚水,我忽然感受到一股鼻酸,卻也只能揹負著那道隊長與役男之間的鴻溝走進寢室。

總要有一個人擔任分散團隊壓力的開心果,然而這個人卻總是承擔著過度的期待和沒有節制的目光,對他的印象也徹底變的扁薄起來。

鴿子所扮演的就是這樣的角色,不管是在役男間還是在幹部間,他都默默的努力著,只不過,那都停留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無聲的蠕動。

到了結業的前幾天,鯨魚(值星分隊長)站在台上分享起鴿子的故事,這一次他並不是拿鴿子來開玩笑,而是吹出了一個又一個小氣泡,將我們包圍起來。「你們知道嗎?鴿子他在休假的時候常常打電話給我,他的一句話問的不是我值星揹得怎麼樣,而是問你們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好好乖乖的啊?有沒有又做錯了什麼?有沒有好好把飯吃完啊?」鯨魚把麥克風放在講台上,雙手撐著講台的兩端,低頭沈思了一陣後再次拿起麥克風說。「他就是這樣,又蠢又傻,卻又傻的好可愛。」

在鯨魚講到鴿子的故事之前,教室裡是一片鬧哄哄,一聽到鴿子的名字就以為又是什麼可以拿來開玩笑的新鮮事而鼓譟著,當鯨魚講完之後,教室從進成功嶺以來第一次徹徹底底地安靜下來,只剩下兩側電風扇轉動時的沙沙聲和音響背景的低鳴。鯨魚看著我們,有許多人的頭開始低垂,他一字一字的說。「雖然鴿子他學習比較慢,雖然他很傻,但你們也有看到,在每一個錯誤後他並不是放棄,他選擇的是繼續操作,口令喊錯了,重喊;部隊帶錯了,重帶;業參沒完成,熬夜到隔天,連放假打電話回來問的都是你們。

我很痛心,看到他被嘲笑,被欺負,被先天上的殘缺折磨,但他從來沒有放棄,我告訴你們,鴿子他從來沒有放棄,他就是用這種態度撐過了幹訓班煎熬的兩個月,最後來到了這裡。」鯨魚的聲音有些顫抖。「而下一個禮拜,170T就是他要正式帶隊的日子,他這個值星帶揹得並不輕鬆,你我都知道,但是可不可以,給他一點支持與鼓勵,讓他知道他做得到。讓他知道,他連幹訓班都可以撐過來了,這點挑戰根本不算什麼。」

教室一片寧靜,有些人手指交叉緊握,看著自己的手指上的細屑,有些人挺直腰桿,直直看著鯨魚,有些人手放在膝蓋邊緣,肅坐坐著。每個人心中在想什麼我無法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在那個當下每個人心中,不管或批判,或嘲諷,或憤怒的心,都沉靜下來,開始想著鴿子那沙啞,低沈的聲音。

此時一片沈默中,部隊左方有個人緩緩地舉起了手。

「什麼事?」鯨魚問。

「報告分隊長,請問我們可以寫卡片給鴿子嗎?」那個人問,聲音沒有顫抖。

鯨魚似乎有些驚訝。「可以啊,可以啊。」他重複了兩次。「你們有紙嗎?我這裡只有三張白紙,等等我再回去拿。」

這個時候另外一個人拿著他的筆記本舉起了手。「我這裡有一本全新的筆記本,可以讓大家在上面寫。」

「你們真的願意嗎?我的意思是,真心誠意地要寫給鴿子?」分隊長問道。

「願意!」教室裡的179個人一齊喊著。

「我很高興,我很高興。」鯨魚放下麥克風。「請你們好好告訴鴿子,告訴他,他做得到。」

本子被一個人,一個人傳到了排頭。

那個時候,我真真實實看到了我原先預期絕對看不到的事物,帶著既超現實又平凡的光暈緩緩上昂,179個人,或許仍有人存著此事可笑的心態,但那都已經不重要,那瞬間教室首次的安靜已經表達了一切。在那瞬間,這一片漆黑,從來不敢祈禱看到光芒的所在,悄悄地,無憾地,發出足以照卻我們懼怕的事物的光芒。

因為光,陰影出現了;卻也因為光,陰影學會了舞蹈。

—謹以此文獻給23分隊鴿子分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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