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1 - 無可避免的分離

Aug 26, 2014

火車快速地穿過隧道,出了隧道後是一望無際的原野,羊、牛、如黑色小點被畫家安放在深綠畫布的某一處,畫家不用煩惱樹木的畫法,因為草原上的樹都是孤拎拎的,只要拿起黑筆輕輕的從上往下一畫,然後點綴幾片樹葉就完成了草原上的孤樹這樣的主題,這顆孤樹站立在原野的中間,距離我過於遙遠,因此對我而言它的移動速度非常緩慢,如一個老者,堅持不杵拐杖,以先移一隻腳,再拖拉另外一隻腳的方式不疾不徐的前進,我望著孤樹,在車廂喧鬧的環境中,我竟也有點像這棵孤樹,以同等的速度,相反的方向,不疾不徐的前進著。

「該你出牌囉」、「哈哈哈」、「你輸了!罰三口酒!」

同遊的二十幾位朋友,三五一桌聚在一起玩牌解悶,有些人帶酒上車,此時紛紛賭起了酒來,其餘的人則圍著這些酒客的豪賭,從旁取樂,一趟枯燥的火車之行,也在那麼一個畫面之中,生動活潑了起來,而我越發像那一棵孤樹,以遙遠的眼光看著這些距離我不到一個座位的歡鬧,內心猛然泛起一陣巨大且我無法掌握的波瀾,原本只是一圈漣漪,一顆水珠,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從久已乾涸的水口滴落,僅僅一滴水珠,卻狂傲的掀起了滔天巨浪。

「我為何不加入他們?」我這樣問著自己。但我亦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現在的我就只想靜靜的坐著,望向遠方的孤樹,至少,到他與我將要離別之時,我再給予這車廂裡的人更多注意力,此刻,我只想與這棵孤樹,好好的道別;隨著火車的前進,孤樹漸離漸遠,最後在我的一聲嘆息中他離開了我的視線,不管我怎麼以眼神去追望它,它都已遠遠的逃開,彷彿在躲避著我,又彷彿在抗拒著什麼將要到來的時刻。

「有聚有散,但如果沒有相遇,也就不會有離別」在呼和浩特的火車站裡的電扶梯上,○○與我不知道為何領先了排隊安檢的同伴一大段路程,我將行李放在電扶梯上,手疲憊的撐住扶手,旅行的勞累在結尾的時刻越發猖狂,眼皮沈重地快要闔上,○○的這段話宛如敲響于耳邊的鐘一般,將我驚醒。

那天,我們從飛機走進連接橋,腳步雖然因為旅行的疲憊而沈重,但我們的心情卻是興奮不已,不僅僅是因為嗅到台灣熟悉的氣味,也因為我們滿載著這七天的回憶,其中甜蜜的香氣、愉悅的經驗、都再再迴盪于我們的腦海之中,與這群好友的畢業旅行,結束于我從海關人員將護照接過,走出海關的那一刻,此時我退一大步的距離,從遠處靜靜地看著這群生命中難得的好友們的歡笑,我的心中泛起了幸福的震動,心湖隨著這個震動冒出了許多七彩的圓狀物,我站立在這群圓狀物之中,不敢有一絲的動作,深怕一不小心就打散了目前的完美和祥和。

在這些快樂的七彩泡泡之中,並不是每一個都泛著耀眼燦爛的色彩,有一些黑色,陰鬱,憂愁的煙霧隨著泡泡的破碎溢出,冉冉扶起,一點一滴地累積,最後積成天空中的一片烏雲,籠罩了我,這層烏雲遮擋了使這些圓狀物有著七彩樣貌的陽光,整個世界霎時之間,昏暗。

我們步上載我們回到臺北的公車,我坐在靠窗的位子,撐住如千鈞鐵塊重的額頭,在夜晚的黑暗中凝視著高速公路上一閃即逝的路燈,車廂內除了電視節目的聲音外沒有一絲聲響,靜靜的,傳遞著沈睡的氣味,但卻沒有人睡著,每個人都放開以往精明的眼神,眼角下垂或平直,瞳孔緩緩地放大,眼皮輕蓋眼球,以眼角的餘光靜靜的看著任何一個固定的事物,一個一個地出了神。

在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裡,我們的思考似乎互相連接,回到了一個很原始,很常見,卻永遠沒有解答的問題。這個問題沒有既定的詢問形式,它將常出現在人群之中,總是發生在別離之時,最後勾引出無限的想像與憂愁。

“無可避免地分離”

那時候我們走離電扶梯,○○嘆了一口氣:「如果不相遇了的話,就不會有這種情感了。」我聽著她的嘆息,忽然想起了前幾日看到的故事,那是一個有關於一個可以看到妖怪的人類和妖怪發生的種種故事,平常的人是看不到,聽不到,也感受不到妖怪的存在的,彼此沒有任何相遇的可能,但即使如此,即使雙方俱有如此巨大的鴻溝,相處於不同的世界,仍會被相見時那一瞬的光芒所吸引,仍是如此渴望能在某一個時刻與彼此分享生命中的可能,仍是如此希冀能探索彼此,即使知道所有的相遇都會帶來別離,愉快的玩樂終要面臨人散時一個人的孤獨,即使知道我們會難受,悲痛,進而流淚,我們仍為另一個有溫度的生命付出這些代價,只為了換取彼此生命交會時的那一瞬。

「如果不相遇就不會有傷痛了,但如果沒有相遇,也就永遠不會誕生出美好的事物。」我這樣回答了○○,這是我屬於下意識地回應,因為許久之前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就在那段別離和衝突不斷出現的日子裡,我曾深刻的感知到這個問題的沈重,我提著沈重的行李,在彷彿與那段日子承擔著同樣重量的時刻,我這樣回答了他

一個月前我與朋友聚在機場的出口等待巴士,大家將行李放下,堆在一起,開始擺起千奇古怪的姿勢,然後請路人幫我們拍照,而我們的目的就是要使得幫我們拍照的路人笑出來,最後我們靠在玻璃牆的外層,右腳踩在玻璃牆底的欄杆上,右手放在右腳,撐住額頭並靠在玻璃上,擺出沈思者的姿勢,並請一個沒有提太多行李的女生幫我們拍照,即使現在已經夜幕低垂,她仍帶著一副太陽眼鏡,頭上戴著一頂草帽,左手拉著一個粉紅色的小行李箱,只差一個頸上花圈她就可以成為熱帶島嶼的觀光代言人,她接走了我的手機,調整角度和稍微構圖後按下了快門,然後就說:「再拍一張吧,你們要換姿勢嗎?」此時我們開始誇張的大笑,業已疲憊的我們,在機場外瘋狂的大笑,攬著彼此的肩膀,接下尷尬的她遞給我們的手機,繼續毫無節制地大笑著,沒有目的,也沒有原因,就只是因為想笑而笑,為笑而笑。我們沒有看到太陽眼鏡下的怪異眼神,也沒有看到警衛不想管的無奈表情,我們就這樣大笑著,快樂的笑著。我們在這個共同的笑聲中搜尋並記錄著我們的連接,在彼此的心中印下一塊永不消逝的痕跡,標注著這一段旅程的快樂,我被其他人的笑聲在心中烙印下了一塊無人可以覆蓋的圖像,這個圖像在我們回到台灣後隔一天,又隨著我拉提行李的背影,搭上飛機,來到了北京。

我與○○說完了我對於相聚與分離的想法後,獨自一個人行走在環狀的火車站裡,看著巨大的圓形穹頂、兩層樓落地窗外的火車,想起了這處圖像,我撫摸著它邊緣微微凸起的顆粒狀線條,那就像是這處環狀的火車站,我摸著火車站外圍的欄杆,一步一步地繞著火車站行走。

呼和浩特火車站異常的大,共分為三層,第一層為安檢和驗票層,附帶著一些小型的餐廳,而二樓則是候車層,偌大的環狀結構擺放著數不盡的椅子,椅子群中參差著或大或小的便利商店,有些販賣著內蒙古的特產,有些則販賣著飲料,零食,和車上可能需要的一切事物,環狀與外側以一道兩層樓挑高的落地窗隔絕,太陽斜斜地穿透窗戶洒進環狀結構之中,因外側遮陽篷的設計,這些影子呈現菱形的形狀,或大或小的在地上、牆上、人身上投射出葉子般的淡黑影子。

我繞了整個車站一圈,回想起適才○○說的那一句話,內心忽然無法平靜,我摸著那個烙印在我心中的圖像,對應了○○的話和我這個月以來的生活,忽然發現自己雖然可以平靜地說出對於“無可避免的分離”這個問題的想法,但我卻始終沒有把這個回復的真諦活在生命之中。

這個月,這次的旅程,我並沒有如我所說的去把握住能互相連結的機會,而選擇將自己放逐,放逐離人群,放逐于每一個相聚的可能外,而其中的原因,在表面可以說的非常複雜,但卻可以歸結于一句話,也就是○○所說的:「如果不相遇了的話,就不會有這種情感了。」

來到了北京,一切都是陌生的,人群陌生,街道陌生,就連語言都因為各地口音而覺得有所隔閡,我在這樣的一個環境裡,不選擇去依靠這群台灣人,而將自己放逐在熟悉的區域之外。

這樣做似乎不帶任何的目的性,就像是我們于機場外的那次大笑一樣,不為了什麼,不為了他人的眼光和期待,不為了自己的夢想和目標,就只是在那麼一個當下,覺得這樣做,或許會還不錯吧。

於是我的北京之旅,就在這樣的一個心理狀態下,開展了。

b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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