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台文所的考試 #3:小兵叼走了顛倒世界的蘋果

May 06, 2018

消防隊並不是一個隨時躁動著的地方,至少在澎湖白沙鄉赤崁村這個小地方,一天中總有幾個小時是近乎無聲的,那種無聲宛如空氣的角落打開了某個洞口,聲音就這樣嘩啦嘩啦的全被吸了進去。尤其是午休時,十二點到三點這段時間,幾乎每個人都窩進了寢室,打開冷氣,鑽進被窩像是須臾冬眠的鼴鼠。救護班的則穿緊制服連被子也不用蓋,雙手交叉枕在頭後,望著天花板數算一分一秒緩慢流過的剩餘時間。午後的太陽漲的巨大,曬網的把網子鋪好後就躲進屋簷喘氣;清晨五點出門撿牡蠣的老夫老妻,在馬公市場賣完後,好不容易搭著免費公車回到了家;穿著塑膠褲在近海釣魚的人們躺在海岸邊的涼亭,一頂草帽蓋著,呼嚕呼嚕地打著盹。澎湖的小鎮在這個時間點宛如被神明降臨似的寧靜。

這是我的神奇時間,我總會早早在十一點半就吃完中餐,小睡片刻後,一點就趁這段堪稱自在的午後,構築一個沒有人可以打擾的孤島,用筆電乾癟的音響放著幾首熟悉的音樂,在廳舍二樓會議室裡敲敲打打。那個時候書寫的段落,現在回頭看時,傲然的發現其中竟有種奇特的笑意,角色們群聚在荒島上的篝火旁,旋轉著跳舞。「『我們來燒吧!』女人在沙上跳起來。那夜我們在荒島,把我們僅存的衣服全燒了,讚嘆著熱帶島嶼的夜之溫柔。『我們是幸運的,荒島求生總在熱帶。』」荒島求生總在熱帶!台灣海峽上的月彎島嶼,雖沒有熱帶的氣息,但這裡的確有個人在籐編躺椅、以椰子殼做高雅的水壺、魚叉插在魚群游之處。

廳舍的會議室因無人使用而被我佔據成寫作的基地,樓下吹著冷氣的時候,我為了偷一塊可以聽音樂,寫作的場域,躲進了這裡。老舊的電風扇咕嚕咕嚕地轉,吹不走那不斷湧進的熱意。在那一陣子,聽音樂這件事情被從某個地方灌入的東西,撐滿成孩子的充氣城堡似的,安座在警報器響不到的角落。不知不覺中 spotify 的播放清單裡塞滿了一些由極北之地送過來的音樂:Bon Iver、Damien rice、Iron&wine。還有幾首喜愛的古典音樂,阿勞演奏的貝多芬鋼協 op.110、Midori 的巴哈無伴奏小提琴。

那個時候的文字,似乎都會在邊緣或段落的尾聲稍微歪斜,要是沒有好好拉回來的話,就會逕自發展成與一開始的想法相差極遠的模樣。不受控的文字帶給我滑膩的手感,為了平衡這樣的狀況,我開始藉由音樂來協調寫作的節奏。音樂變成了獨特、帶有不尋常意味的媒介,就像是日光燈的啟動器,啪拉啪垃數聲後,日光清冷的照亮了那些橫衝直撞的念頭,我也才能一個一個地將它們重新收進文字。Wilsen《Final》中段的口哨聲、Damien rice《older chests》開頭的吉他、op.110 終曲的賦格、這些都已經被賦予了能被重複播放無數次的任務。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整個分隊裡最缺乏的或許就是音樂,或者說是「唱歌的人」。同梯的和我都帶了一把吉他渡海而來,我的吉他夭折在七月中旬,因為不知名的原因而有了裂痕,同梯的吉他多學了幾個和絃,一年過去還是無法哼出完整的歌。整個分隊依然被電視機的聲音主宰,50~56 新聞台隨便選一個,端看一早值班的人的心情,接著或許會有人前後轉幾台,但總是會轉回這幾個。主播乾癟的報導著被稀釋後的資訊,衣冠楚楚卻似乎從來不了解自己說出了些什麼,機械似的把那些東西貼上修飾過的情緒,播送出來。那樣的聲音一路穿透到生命底層的地方,動搖著我,就像是對抗水痘的免疫力,從小活在沒有第四台的世界的我,宛如異鄉人。

如果那個時候我們都會彈唱幾首歌,不用太難的,甚至不用唱,只要能用吉他撥出完整的聲音的話,或許我們就足以擁有對抗那些蠻橫的無稽要求、破碎的生活時間、深夜出勤後的暈眩,這些種種困難的力量了:四個和弦拯救世界!我們幾個役男在那段時間或許都可以活得更加自在。然而這個世界只剩電腦音響乾癟的聲音,啞啞地唱著。

寫完每日限定的一個小時後,大概是一到兩千字的收穫,我就開始讀台文所書單上的書,在分隊長霸道的吆喝和跑救護的空擋中一點一點的讀著。到退伍前,已經看完了 Raman Seldon《當代文學導論》、Jonathan Culler《文學理論》、陳芳明《台灣新文學史》《殖民地摩登》《後殖民台灣》、王德威《台灣 — 從文學看歷史》、范銘如《空間/文本/政治》、徐志平、黃錦珠《文學概論》。

雖說是讀完,但也僅只是看過一遍而已。那個時候連考古題都不敢看,光是形式主義、形構主義、結構主義、後結構主義等等流變都可以將我嚇得一塌糊塗,每個名詞解釋都有意識的沾到了一點邊,但是要把各種概念整合成自己的系統還留有非常大的距離。退伍前時常以讀書空間不佳,分身乏力等藉口囫圇吞棗地把這些挫折感收進某種只能進不能出的袋子裡,放到高高的,小孩碰不到的地方。像是寢室的鐵櫃上一排排菸盒的後面、消防隊地下室號稱全台灣前十台的生命偵測儀旁邊(也據說買來沒有用過一次),還有不管怎麼清都會在兩三天後又被即將腐敗的東西塞滿的冰箱。

那個時候並不會太急,做事情總是接近於蝸牛似的遲鈍,醒過來時,已經分不太清楚到底是因為自己本來就是慵懶的,還是這個安靜的村,已經把自己包裹進去。仔細算起來,每天也就寫那一個小時,讀兩個小時的書,其他的時間都分散在每個瑣碎的片刻,看似繁忙的日常生活進程中。時常讀到一半,警報聲響起,跟學長一起跳到救護車上,戴上塑膠手套和口罩,剛剛好不容易讀懂的東西也在劇烈的鳴笛聲中消散了。不然就是讀到一個程度時,分隊長忽然分派下新的工作,甚至是臨時起意似的將我們叫過來訓話。分隊長的聲音總是悶在喉嚨處發聲,講話的第一個音和尾音以被調整過的程度往升調或降調模糊一點點。他的話語總是以你們開頭,畫出與自己的界線,第一句話還沒講完就已經切入責備的主軸,乍看之下言語還有點邏輯連結,但實際剖開來一條一條端詳後卻會發現,在裡面全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而妥協、搬弄、甚至是醜化的痕跡。他的聲音跟電視機的聲音一樣,充滿殺傷力,役男迂迴在他的影響範圍邊緣,竟使他有一種吐蕃王的錯覺。

澎湖的圖書館座落在馬公國高中、市設體育場、文化中心的中間,每當四點半國高中陸續放學後,學生要不是直接在學校前坐公車回家就是聚擁到這裡,在圖書館前的小攤販買幾餅肉餅,幾支熱狗。肉餅一塊 13、熱狗一支 12、一加一剛好 25 塊,再配上冰鎮的麥香系列鋁箔包飲料,學生們群聚在這裡笑鬧著。我坐在遠一點的地方,與他們吃著相同的點心,回想起的不是國高中生的生活,而是大學那一天一天無荒的歲月,幽幽暗暗地在底層蠕動著。 那一陣子,為了逃開炎熱且讓人躁鬱的分隊,每到放假時不是到馬公圖書館讀書就是流連在網咖裡,逃著逃著竟也逃出了心得。圖書館閱覽室內有個靠窗的座位坐起來很舒服,離廁所維持恰到好處的距離,聽不太到人們進出廁所,開闔門的聲音。除此之外這裡還有個隱藏在桌旁的插座,手要伸進窄小的縫隙才可以插上,因此大多人都不太知道,六日之外的時間都可以悠閒的從白沙,騎摩托車,三十分鐘的車程,九點才走進閱覽室仍可以佔到這個位置,揣著一杯咖啡,電腦擺在書本前面,就這樣悠悠哉哉的讀一整天書,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瞭,原來讀書是一件那麼難得的事情。

白沙的救護車如果要去澎湖醫院的話有時會經過這裡,救護車的鳴笛聲總會像是釣魚初心者的釣竿,試探著什麼似的從湖心拉出一點點東西,然後又把它放回去。

退伍前,警報聲在耳朵閒下來的時候仍在裡頭嗡嗡低鳴,跑完救護的暈眩感可以拖拖拉拉地延續同梯夥伴抽好幾根菸的時間,到了後來時常和他、小兵坐在分隊前的階梯上,他無聲地抽著菸,卡斯特五號,昂貴的菸但是味道比較淡。有趣的是,一直以為抽菸的人身上都會有種菸沉降其上,長久累積下來的菸油臭,但是同梯役男抽菸的三個人身上都沒有那種味道。他們抽菸時,叼菸的手都拉離自己的身體一段距離,用食指輕拍菸柄,抽到剩三分之一左右就把它熄了。我坐在階梯上,聞著菸味往這裡飄來,一年過去也習慣了,那甚至成為一種記憶的標籤。有的時候他們會把小兵叫到跟前,猛吸一口菸,然後直接吹到小兵昂著頭,好奇地嗅聞著的鼻頭上,引得他一陣狂打噴嚏。小兵抖抖身體,走回牠原來坐的地方,很煩惱似地看著我們。隨後再叫牠一次,牠遲疑一會後,仍走了過來,盤踞在我的身側,似乎在拜託我保護牠似的。我們四個役男齊聲大笑,引得隊員好奇地跑出來觀望,過了不久又一個隊員走了出來,他的手上拿著一顆籃球,到這個時候,菸也差不多熄了。

那時小兵細細地呼著氣,兩隻耳朵垂靠頭側,眼睛直直望向前方,彷彿在等待什麼。我問他,他沒有回答。

b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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